种花留与后来人
—记陈寅恪先生
王永兴
从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,陈寅恪先生备课讲课时,我始终在他身边,为他读《通鉴》和多种史籍,检视史料,他口授我抄写讲课纲要,上课时我在黑板上写史料,一字之误,他都不放过。每讲完一次课,先生极为劳累,他用他的生命去做他认为应做之事,他认为是平常事。全中国有几位教师能像先生这样教学、培养青年?先生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写的题为《北大学院已已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》一诗的后四句云:天赋迂儒“自圣狂”,读书不肯为人忙。平生所学宁堪赠,独此区区是秘方。
“为人”之典出于《荀子·劝学篇》,荀子云: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所谓“为人”,即读书为了给别人看,得到吹捧,自吹自捧,得名得利,得到各式各样的官,头戴各式各样的高帽子。所谓“为己”,即“读书不肯为人忙”。先生有正确的解释: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
先生讲授唐史,备课要使用《通鉴》《通典》等多种史籍文献。先生特别重视《通鉴》,备课前他首先要听我诵读。我一字一句地读,先生听着思考着。有时,先生命我再读一遍,更慢些。《通鉴》听读完毕,先生提出一些问题,口授我写。先生读《通鉴》多次,能背诵。有一次,我读《通鉴》还未到一段,先生突然要我停下来重读,我感到,我读的有错误或脱漏,我便仔细一字一句慢读,果然发现,我第一次读时脱漏一字,我感到惭愧。这似乎是一件小事,其实是一件大事。要学先生治学,就要像先生那样一字不苟;要学先生做人,就要像先生那样一丝不苟。
《通鉴》通读完毕,同样听读《通典》等,最后,先生口授,我写下类似讲课纲要也类似一篇文章提要的草稿。这一草稿要不断修改,一次备课要用很长时间。
先生对工作时间要求很严格,每天早八点开始,十点,休息二十分钟,我陪侍先生在窗前的阳台上散步。阳台的东头是一丛月季,西头是一丛丁香,东西来回走着,有时先生问我院中花草树木的情况,他心情很愉快。
有几次朋友来访,我侍坐先生之侧,恭听谈论,来访者提出有关梵文、藏文以及佛典诸问题向先生请教,先生总是说,他已将梵文等放下多年,不敢再谈论这方面的问题了。先生通晓梵文、希腊文等二十余种文字,但我侍读先生之侧这三年以及我从先生受业多年之中,从未听先生自己说过他通晓多种文字。我体会,对他来说,通晓多种文字是一件平常事,是应有之事,不需要也不应该特意去说。先生的身教使我懂得一个读书治学的人应该具有谦谦君子的精神。
一九四八年十二月,自东北南下的解放军攻占昌平,国民党败兵有些逃到清河,离清华园不远,清华校内人心惶惶。先生师母都已年老,又都体弱多病。在战火临近之际,只能回避南去。北平城内的胡适先生打来电话说:“一二日内有飞机飞南京,可能是从北平南去最末一班飞机,可以给寅恪先生一家保留座位,要求寅恪先生一家立即进城等待。明日早晨派汽车来接。”事情这样紧急,晚饭后我立即来先生家。在书房里,先生、师母和我商量明晨进城的准备。时间很短,先生吩咐我协助师母挑出先生要带走的书籍稿件,装满一皮箱。夜深,师母回卧室。我侍在先生身旁,心中感到凄苦,先生南去,不知何时再回清华,不知何时再为先生读《通典》,再为先生写黑板,再陪侍先生散步。先生很平静,问我今后有何打算,如何安排。师母本已嘱咐我不要问先生南去后的计划,免得先生不愉快。我忘记了她的嘱咐,突然问先生,到南京后如何安排?先生看出我心情不平静,不仅未生气,反而平静而慈祥地说:“岭南大学的陈序经校长、王力先生邀我去岭南大学,在南京小住几天,就去广州。广州的天气好,岭南大学的自然环境好,可以久居,不再去别处了。”这是我和先生的最后谈话,但万万想不到,此后就再也见不到先生了。
一九四八年三月,先生和师母在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,有诗云:当归默默向谁陈,一角园林独怆神。寻梦难忘前度事,种花留与后来人。江城地瘴怜孤艳,海国妆新效浅颦。剩取题诗记今日,繁枝虽好近残春。
这首诗很好地记述了陈寅恪先生当时在清华的生活和心情,“种花留与后来人”更有深意,故取为本文标题。
(有删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