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太平洋上的月光
姜华
第一次看到南太平洋上的月亮,就把我震撼了,又大又圆的月亮,无遮无拦地悬在天上,在无垠的天海之间,泻下银色的光芒,把航行中白色邮轮的顶层照得如同白昼般雪亮。在月光下看海才发现,没有阳光照射的海水是漆黑的,月光是无法穿透海水的,只有阳光照射过的海水才会现出迷人的蔚蓝色。银色的月光没能把海水照亮,却给海面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膜,海面上无垠的光膜随着波浪的起伏,有了金属样的质感,让人感受到月光下大海别样的美丽。行至船尾,看到邮轮航行犁起的一大片白色浪花,在月光下竟像白色的玛瑙一样晶莹剔透、闪闪发光。
比起又大又圆的月亮,我更喜欢下弦月,因为圆满的过程非常短暂,残缺才是月亮的常态。如同月亮一样,残缺也是人生的常态。人生在世,圆满也只是一瞬间。万事都不可求圆满,求了,就只能是痛、是苦,花半开、月半圆才是刚刚好。
下弦月始于丰满的月亮,此时的月光依然迷人。我散步在空无一人的邮轮顶层的甲板上,只有月光在默默地陪着我,月光下,我一次次地在心里重播着贝多芬的《月光奏鸣曲》,一遍遍地重复听,感受着乐曲灵魂的律动,享受着月光在琴键中流淌的美妙。年轻时喜欢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,青春的激昂和着命运的不佳、思考的苦痛,“此情无计,才下眉头,又上心头”,万般求索,最后发现,只有音乐才是拯救我的灵丹妙药。在《命运交响曲》的旋律中,我释放着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,我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,我生命的意义在哪里,在充满悖论的世界里如何安放自己?人生痛苦的折磨,在现世中找不到答案,只有在音乐中才能得到解脱。随着年岁渐长,我逐渐地摆脱了人生悖论的纠缠,走出了二律背反的无奈,挣脱了精神上的枷锁,坦然地接受着生命中的千回百转,起起伏伏。此时,我更喜欢的是贝多芬的《月光奏鸣曲》。此曲是贝多芬得知自己的耳聋病无法医治、准备轻生之时,听到了邻家盲女对他发出的感叹:为了能够观看到月亮,我愿给予任何东西!贝多芬听了女孩的倾诉,感动得流下了眼泪。他想自己毕竟能够看到月光,还能够创作音乐,于是,他把自己眼里的月光谱成了乐章。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。《月光奏鸣曲》是贝多芬重生的里程碑!重生之后,他创作出了彪炳千秋的《命运交响曲》中的《欢乐颂》!当我在月光下一次次地从灵魂上和贝多芬的灵魂重逄的时候,乐曲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月下的美丽和浪漫,更是直面人生暮年的勇气和力量!生命的过程中,喜欢过很多音乐家的作品,这些作品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。但最喜欢的还是贝多芬、巴赫、勃拉姆斯、瓦格纳、马勒、肖斯塔科维奇……他们的音乐作品给了我生命的安慰和有品质的生活。
人生几十年,月亮是陪我一路走来的最好的伴侣,多少次仰望夜空,只是为了看到月亮,沐浴在它柔软的光照里,多少伤痕得以抚平,多少心事得以倾诉,多少悲哀得以疏导,多少郁闷得以消解……这月光打动过古往今来所有的文人雅士,打动过所有注重灵魂生活的人。苏东坡留下了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”的千古名句;李白写下了豪气冲天的“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”的诗词佳句;辛弃疾的“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”,清幽雅致,史上留痕……这月光从古至今从未改变,改变的只是一代代立在月下欣赏月光的人。“古人不见今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”!
生命行进到这个阶段,是应该尽情地享受自己文化积累成果的阶段了。人生处于变化流动的时光长河中,身不由己,无奈之事良多,几十年倏然而过,此过程中有无数的不确定和不能自主的事情发生。对于个体的生命来说,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,唯一能自主的事情就是掌握好自己的心情。在奔向死亡的路途中,无惧死亡,尽情地享受一切能够让人的精神愉悦的事物,人便得到了极大的自由。到了暮年,才真正地享受到了无拘无束、自由自在的美妙,没有死亡的恐惧,没有疾病的忧虑,坦然地面对生命老年会出现的一切问题,走过千山万水,涉过激流险滩,终于走进了人生自由之国度,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情啊!
人的一生,孜孜不倦追求的不就是我眼下的这种状态吗?
啊,南太平洋的月光!我银色的发丝在你照耀下,正显现出迷人的光亮,发丝下勤于思考的大脑,才是我立于这个世界令自己骄傲的勋章!
(节选自《北京文学》2020年第12期)